这条路,在夜色下拉得更长了。
好久没在这条路上见到他了。
很奇怪,提起他,我首先记起的不是面容,而是一份档案——我刚入小学时,学校要求我们填一张表,其中一栏是“你最敬佩的人”,母亲毫不犹豫地替我写上了“外公”二字。我不解,母亲也只是说:“你会知道的。”
我期待着找到答案的那一天,可它似乎来得有点晚。
我正式入学的那一年,在乡下教了半辈子书的外公受邀来到县城,并入职了我所在的学校。“这样接送也方便。”外婆常对他念叨道。从此,无论清晨还是黑夜,我都能在回家路上踩住他的影子,尽管我只有小跑才能跟上。
他走路很快,也很坚定,似乎每一步都平实有力,每一步都有既定方向。他是从泥泞中爬出的知识分子,是晚间七点档新闻的狂热粉丝,是马克思主义的忠实拥护者,更是中国共产党日益壮大,祖国走向富强的参与者和见证人。
“哪里需要我,我便向哪里去。”
灯光渗入他因衰老而松弛的肌肤,最后聚集在他磊落的骄傲中。我相信他说到做到,正如我相信他的眼睛,永远有神,永远明亮。
我曾是很仰慕他的,尤其是在得知他教过初中数理化的时候,只是这层偶像滤镜很快就破灭了——“外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岁月并没有抑制他活跃的思维,反倒是在打断他语句的连贯性。帕金森让他的脑袋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止不住地震颤,再配上一口不太正宗的“塑料普通话”,那场面我至今都想笑。
后来,我不再询问他题目,他却时常来找我,要我教他普通话。一个年近退休的老人有什么学习的必要呢?他也不介意我的想法,坚持抱着本字典,天没亮就出门开嗓。
我突发奇想:去初中部听他上课怎么样?我左右打听找到教室,得后排同学帮助,我像个偷窥狂一样,蹑手蹑脚趴在门缝,等待他的“精彩”演讲。果不其然,他指着黑板上一串数字与字母夹杂的符号,摇头晃脑,讲得那叫一个激昂。挂在他身上不太协调的扩音器,偶尔会蹦出一两句我熟悉的家乡话。
我强忍着没笑,悄悄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刚给我开门的同学已趴在桌上睡着。我尝试叫醒他,可向里望,后排同学都和他一样。教室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仔细找,有三四人围成一团,神情不满,似在小声抱怨。还有几人埋头苦干,仔细看,老师讲的是教材,他们却拿出了试卷。外公微笑着,时不时敲敲桌子,以此唤醒他们沉睡的灵魂。他一遍一遍尝试着,他一次一次失败了。
“是个苦命人呐。”我忽然想起其他老师对他的评价。
一个扎根在农村的老人突然来到县城,不会用投影仪,也没见过水溶性粉笔。他笨拙地前行,也在努力融入集体。在他刚适应新鲜教学方式的那一年,他的女儿和老母亲相继去世。葬礼上外婆哭得稀里哗啦,他只是抱着我,告诉我我还有他。
可他也没留太久,村长的一个电话就让他回了乡下:“国家政策好啊,这建了所新学校。”那时的外公已经达到退休年龄,外婆怎么劝都劝不住他。后来我问他原因,他说:“我只是去到了需要我的地方。”
或许潜意识受到他的影响,我成为了一名公费师范生。亲戚朋友前来道喜,细数教师之好:社会地位高、有小长假、工资能管温饱……我打电话告诉他,他道:“好啊,能深入农村,了解基层发展情况,为祖国教育事业奉献一份力量。这机会可不多得,要担起党的信任,认真学习,不负重望。”
此后我很少见到他,只是偶尔听外婆提到:村里的孩子很上进,一点也不比城里差,有几个得意门生常向他请教,一些超纲题目都能讨论得头头是道。我又想起他在县城上课的样子,滑稽无措又充满力量。“还别说,你初中最喜欢的那个数学老师,还是他学生嘞。”外婆大概是意识到说漏了嘴,索性继续道,“你外公上课用的那什么……对着说话的扩音器,还是她送的……”
某天外婆来县城住院,我和外公终于重走了那条小道,不过这一次,他走在我的身后,笑着将我推向远方。
这条路似乎很长很长,长到望不到尽头,却总能看到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