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世纪以前,我八岁的时候来到美国。通过读书,我不仅在这个新的国家里找到了新朋友,还发现书能给人一种迷人的生活。
我是从荷兰来美国的。留在记忆中的,不是同祖父、祖母、叔叔、婶婶和表兄妹们分别的场面,而是我没有读完的一本书,名叫《玻璃球》。我再也没读到那本书,不知道它的结尾。
我没能带走那本书,因为那是学校的书。那是我三年级时的读物,是第一本故事书,这本书只讲了一个故事。
老师只允许我们每天读一页。我们从来不多读一页,从来不往后翻一页看看后面讲了点什么。我们就这样一天一页地读着那个迷人的故事,可我只读到一半就到美国来了。
我至今还能像半个世纪以前一样,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本书的模样。最初来到美国的那些日子,我总感到心里很难受,因为我再也不知道那本书的结尾了。我们是在一个漫长的暑假开始时来美国的。我爸爸在一个胡同里为我们家找到了一个住处,那事儿我也仍然记得很清楚。街的一边是暖棚和保育室,街对面是七栋破破烂烂的住房。我们搬进去的那个家中没有自来水。另外六家都是从荷兰来的,可我家是最新来的移民,为此他们很敌视我们,不肯帮忙。我父亲一家家央求,他们才肯给我们一些水。
我不会讲胡同里别的孩子们讲的话,一个朋友也没有,也没有书。不过,我看到父亲挨家去要水,受到了启发——我可以向那几家的大人借荷兰文的书。也许,我能借到《玻璃球》,看看结尾是什么样的……现在,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那个胡同里没有自来水,而是在这个富裕的美国,那个胡同里的人没有一本书。
因为我家没自来水,我们只好搬到邻近的一条胡同里去。这条胡同没有暖棚,街道两面都是住宅。这里有的人家里有书,是荷兰文的书,我能读懂,不过这些都是给大人们看的书。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读这些厚厚长长的大人的书。在那段时间里我学会了讲英语,可我读的书都是荷兰文的。记得有一天来了一位年轻妇女,她是来借书的。我想向她借荷兰文的书,可我得用英语同她说话,她一句荷兰文也不会。我现在还真真切切地记得我们的谈话。
“我只有给大人看的书。”她说。
“没关系,”我说,“我就是读大人的书,我只有这样的书看。”
“那可不好,你并不需要这类书,”她说,“不远处有个图书馆,书架上全是儿童书。”
“可我看不懂英文啊。”
“你只要会说英语,就能看懂英文书,至少可以看懂儿童的英文书。为什么不先读点童话呢?”
“童话?什么叫童话?”
“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她建议说,“你可以申请到一张借书卡,免费从图书馆借书看。”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她说这是真的,还让我看了她的借书卡。她教我去附近学校的图书馆,向图书馆管理员要一张申请卡,然后回来找她,她在我的申请卡上签字认可后,我就可以一次借四本书,一借就是一个月呢。
在这之前我不知道有公共图书馆这回事。当我轻轻推开门溜进那间图书室时,我不禁呆住了:只有一间屋,可四面墙全让书占满了!我还记得,屋里安静得出奇,只听到墙上的钟表滴答作响。我轻声地向图书馆员提出要一张申请卡。令人吃惊的是,那个伟大的女人竟替我填了申请卡。拿到申请卡我就一路小跑去找我那位朋友,是她为我打开了这样一个新世界。她在我的卡片上签了字,我马上就拿着它一口气跑到图书馆。
果然,我得到了同她一样的借书卡。我站在桌前,摆弄着这张漂亮的新书卡,上面还没填上书名,以后我就可以一次从这里借四本书了,四本四本地借下去……我想我四天就可以读完四本书的,我环视四面是书的墙壁,掐算着,一次读四本,多少次可以把这几面墙上的书读完。那些书肯定都是英文的,可我的英文也不错,足可以读儿童的书,读完儿童书以后我就可以读这屋里的大人书了。
我转身看看图书管理员,她也看着我。屋里静悄悄的,钟表的滴答声送走了一个伟大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