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求助电话,说有一个病人爬到了有两层楼高的树上不肯下来,让我去劝解。
“你好,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跨过警戒绳,仰头对着树上摇摇欲坠的少年喊道。
“我在忙。”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没穿白大褂也没穿警服,便勉强答应了一声,然后继续仔细地观察着鼻子前的一片叶子。
“你,是生物学家吗?”我小心地问着,向树下靠近了几步:“能给我讲讲你的发现吗?”
“别上来!你们很烦!马上就要秋天了你们不知道吗?”他激动起来,树顿时被摇晃得哗哗直响。
“好好好,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忙。”我赶紧停下脚步:“但是,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也是一个生物学家啊,你在研究,我也得研究啊!你让我上来看看,不影响你,怎么样?”
“我不是什么学家,”他像是在忍受一个无知的孩子:“我就是在看树而已!”
“对啊,我也喜欢看树啊!”我赶紧改口:“你看看旁边那些树,我都看过。你看那棵,它比你这棵有意思多了,真的,你不想去看看吗?”
“什么?”他突然向前倾斜身体,扒住身前的树枝向我震惊地大喊:“不可能!你怎么可能都看过!看不完的,一棵都看不完!”
“我有方法,”我将计就计:“我上来告诉你,不让他们听见!”
“......”他思考了一会:“好,你快上来,从那里!那里!”他伸出手指挥着我,我接过警察从警戒绳外递过来的梯子,架到树干上爬了上去。
“快告诉我!”他着急地对我说。“幸亏树摇晃得厉害,限制了他的活动,对我造成不了威胁。”我心里暗暗思衬。“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技,我告诉了你,你有什么回报给我?”我向他套话。
“你们,都比我聪明,我的方法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他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样啊........”我装作在考虑的样子:“那这样吧,你先说说你的方法,我看对我有没有用。只要有一点我不知道,我就告诉你我的!”
“真的?”他很惊喜:“我是先看叶子,再看树枝。”
“为什么先看叶子?”
“因为秋天一到,叶子就落下去,吹走了,看不到了。”
“他想说什么?”我保持着表面的平静:“额嗯......对!你这个我知道!”
“可是我在秋天之前看不完叶子。”
“你每片都看?”
“当然了!他们说了,看树,要仔仔细细地看,要认真地看。否则就是假看树,就不能变聪明了。”
“你想变聪明?”
“嗯!我知道我很笨,你们都不把我看成跟你们一样的人,所以被送到这里。”
几辆警车停在不远处闪着让人焦心的红蓝光,警戒绳外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医院的杂物工和护士,被稀疏的树叶遮挡的病房窗户里,几张惨白的脸被玻璃压得变了形。
“谁告诉你变聪明,要看树?”
“你们都这么说啊!你们不仅要看树,还要念树。我不会念树,只能先看树了。你能教我怎样念树吗?”
“啊?”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我,我也不会念树......可能有些人......”
“唉,这么难。”他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你就教我看树好了。我学会了看树,就可以和你一样!“他兴奋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那,你再说说你的方法,我,我看我该怎么帮你。”
“嗯!我觉得,叶子虽然很多,但它的变化少,寿命比我短,还是有可能看完的。树枝就不行了,树枝,它是树最重要的地方,看完它,才是看完树。可是树的寿命太长了,比我长,每天都不一样,春天和夏天也不一样,十年前,它是那样,十年后,它又是这样。我死了,它还在那里,还会长出新的叶子。”他说着,嗓子越来越沙哑,竟然哽咽起来:“怎么办?你们都嫌我笨,说我傻,都不让我看树。我知道只有聪明人才可以看树,可是我也想变聪明啊!我想离开这里,和我妹妹一样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他哭起来,发出与常人不同的呜咽声。树下的人紧张地向我喊道:“注意安全!要不就用麻醉算了!”
我进退两难。病人情绪失控,我的工作失败,可以不用继续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很为他感到悲伤。“别哭,你知道的比我多多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语无伦次地安慰他,几乎忘记了我和他的身份。“啊?我知道的比你多?”他抽噎着,很惊讶:“那你能告诉我看树的方法了?”我一惊,完了,不能让病人知道我在欺骗他。“我的方法......其实......”我边敷衍着,边向下面暗暗打手势。安全垫已经在树下摆好,警察举起枪,示意我准备好了。他专注地看着我,完全没有理会其他的动静。
“对不起,”我边爬下梯子边对他说:“我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比我聪明多了。我能看完那些树,是因为我没有认真看......”
他愣了一会儿,突然吸着鼻涕笑了:“没关系,其实我知道你没有好好看树。因为你说错了一个字。”
“说错了一个字?”我已经站到了地面上。
“对!你说‘一棵树’。好多人都说‘一棵树’,其实那个字念‘本’啊!”
“本?”
“嗯,应该是‘一本树’。这是很多人都犯的错误,你人挺好,我告诉你。”
“一本树?”
“医护人员准备!”身后喧哗了起来。
“对,一本树!记住了吗?”他还在冲我喊。
“发!”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惊恐地拔下手臂上的麻醉针,扔掉,栽下去,淹没在一片白色的海洋里。
周子怡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