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悄悄,知名专栏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专业硕士,著有《不消失的恋人》《带我去看陈绮贞》等。
中学时代的我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优等生。
别问讨厌到什么程度了,真不好意思说。最登峰造极的一次,是班上的男生趁着班主任出差逃自习课去踢足球,我阻拦无效后,直接把校长拽到了操场上。
这件事做得很傻,我承认。因为那位踢前锋位置的同学就是校长的儿子。
那件事之后,我就成了众矢之的。因为成绩好,又是班长,班主任对我非常宠爱,所以我明着倒也没受过什么欺负,但暗地里的是少不了的。比方说,轮到跟我一起值日大扫除的时候,其他人总是跑得无影无踪。
我自己默默地把一大片公共区域打扫干净,卫生检查照样得优。
打扫完天已经黑了,顾不上吃饭,想去宿舍换一件衣服,但宿舍门已经被牢牢地锁上——宿舍里有两个以上的女生暗恋校长的儿子陈远。
我在门口站了一分钟,教学区那边的预备铃已经响了起来,我抹了一把眼泪,往教室那边跑。
满身是汗地到了教室,桌上摆了一个饭盒。
“你还没吃饭吧?”同桌王大锤觍着脸对我说。
全班大概就他一个人不抵制我了,因为他要抄我的作业。我也会把作业借给他抄,因为我不讨厌他。况且他也不踢球,因为他有点儿胖。在今天来讲的话,王大锤应该算个“富二代”,据说他家在邻近的县里开采了好几个煤矿。但在当时,他只是一个略有些蠢笨,甚至讲话还有些结巴的少年罢了。
我打开饭盒,里面好像不是食堂的饭菜,而是校外餐馆的小炒。我又想了一下,把饭盒重新盖上,说:“我不吃。”
“为什么?”
“不能无缘无故吃别人的东西。”
“没有无缘无故给你吃啊。”王大锤挠了一下后脑勺,“我有事要你帮忙。”
“抄作业的话就拿去抄。”
“不是啦……”他看上去有些“囧”,“总……总之你先吃,好吗?吃完我跟你说。”
我吃完饭,晚自习已经开始了。一节课50分钟的时间,王大锤一直坐立不安。下课的时候我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王大锤说。
他想让我帮他写情书。
王大锤喜欢上了我们班的班花李芳,她就坐在我们的前两排。其实她不是长得特漂亮的那种,但是她个子娇小、声音温柔、眉眼灵动,所以追她的男生很多。
“你希望不大哦。”我叹口气,“她好像喜欢陈远。”
“希望不大才要找你帮忙嘛!”王大锤说,“你帮我写一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呗,作家。”
“这种东西让我代你写,好像不够真诚啊。”
“没关系,反正你写的都是我的心声。”
我终于还是代王大锤写了一封情书,花了我半节晚自习的时间。
“李芳同学,自从你分来文科班,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我大概就是这么写的。王大锤问我,要不要说一句“我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我大惊失色地否定了。
“李芳同学,我冒昧地向你提出交往的请求。我所说的交往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不敢对你有丝毫的唐突,只是想着你接受了我这个人,你的世界里有我的存在,我对你来说不再是一个平淡无奇的路人,我就感到快乐。如果这封信让你不快,请忘掉它,但别恨我。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就是想让你快乐。”
我把这封信丢给了王大锤,他喜滋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信纸抄上。
第二天他跟我说,李芳约他放学以后在操场看台见面。
“去吧,祝你成功。”我鼓励他。
那天王大锤和李芳上晚自习都迟到了,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教室,神情都有些异样。
当时我们上高三。高三,就是青春的荷尔蒙集中爆发但又被强行压制的一年,在这一年里,任何事情都可能掀起轩然大波。
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有同学退学了。这件事我还记得。我同样还记得的,是当我们在炎热的中午正趴在教室里做题时,一个男生突然尖叫起来,把所有的书都从窗户扔了出去。
在这种情况下谈场恋爱似乎无可厚非,况且当时所谓的恋爱只不过是两个人在僻静的角落里说说话而已。据说隔壁另一个文科班已经速成了好几对。还有一个漂亮的女生——好像叫林达,她可真漂亮,眉眼长得像外国人,外号叫苏菲·玛索,每天放学后,都会跑到我们班来等陈远。
我的代写情书业务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开展起来的。
自从王大锤和李芳走得很近了之后,关于“李芳是班长帮王大锤追到的”这个传闻不胫而走。没办法,王大锤这个人向来管不住自己的嘴。
和王大锤在一起一个星期后,李芳就换了一辆变速单车。这种事情大家肯定都要议论,但王大锤不在乎。“既然都是我的女朋友了,我就要对她好嘛!”王大锤挠着后脑勺这么对我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了,她的生日快到了,你能不能再帮我给她写一封情书?”
“不干。”我断然拒绝。
“我下个月每天给你买饭也不行?”
“不行。”
但我的第二笔业务还是很快就上门了。
找我的是林达。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那天还没上晚自习,我还在埋头做卷子。她穿一件短短的皮夹克,两条长腿就那么高傲地晃啊晃,一直晃到我面前来。
“听说你情书写得很好。”
“你听谁说的?”
“我想请你帮个忙,好吗?”她就那么不容拒绝地在我身边坐下,坐在王大锤的位置上,“我要你代我给陈远写一封情书。”
“你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我惊讶地问。
接下来的情形我真是怎么都想不到。
那么一个美少女,刚刚还高不可攀的林达,坐在我旁边,沉默了一两秒钟,忽然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越哭越伤心,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找纸巾。最后在抽屉的角落里翻出一包,她接过去,抽一张摁住鼻子:“他不喜欢我啊。”
“你写,你就写,我以前是很喜欢出去玩,但为了他我可以改掉的。”林达抽泣着说,“我也会好好念书。本来我们家让我出国读大学,但我为了他可以留下来。”
我写好情书,交给了林达。她从书包里翻啊翻,最后翻出一个橙子给我:“多谢!”
那个橙子很好吃,好像是进口食品超市里才有卖的澳洲橙,我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王大锤没来上晚自习。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本来想把橙子给他留一半的。
过了两天,李芳虎着脸来找我:“听说王大锤给我的情书是你写的?”
“没这回事!”我矢口否认。
她用那种懒得跟我计较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反正,你也帮我写一封吧。”
“啊,写什么?”
“你就写别再纠缠我了,我压根儿就不喜欢他。听说过嵇康给山涛的绝交书吗?就照那个写,怎么狠怎么来。”
“不喜欢他,你还收他送的自行车?”但毕竟被人抓住了把柄,我也就老老实实地写了。写的时候未尝不带着一丝恶意——让王大锤受一次教训也好。
“我知道你会好奇,为什么我不喜欢他却还要跟他在一起。”李芳一边说,一边又忧伤、又世故地看着天花板,“有时候我也觉得,得不到你爱的人的时候,找一个爱你的人也是很好的。但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
王大锤真的好几天没来上学。再一次来的时候,好像整个人瘦了一圈。
“收到了?”我担心地问他,毕竟是同桌,“其实你也别难过啦,她本来就喜欢陈远。连我都知道。”
“你闭嘴!”王大锤恶狠狠地说,“你什么都不懂。”
高三已经趋于疯狂了。第三次模拟考试过后,我听说林达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忽然大哭起来,并用圆规狠狠地扎自己的手腕。
林达被送去了医院。其实,我们当时都应该被送进去——现在我想。
我的代写情书业务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不是大家都不谈恋爱、不表白了,而是省略了写情书这一道程序。“再不相爱就老了!”有人在黑板报上这样写。教导主任被气疯了,召开高三全体教师大会,把两个班的班主任骂哭了。
我接到的最后一笔业务,是陈远的。
“帮我写封信吧。”他直截了当地说,“写一封邀请大家来看我们告别赛的公开信。”
“为什么要我写?”我摇头,“我不写。”
有一两秒钟的时间他没说话。他的个头当时就有一米八那么高,人瘦,脸长得轮廓分明。他的眼睛很亮,就那样一直盯着我,让我觉得不自在。
“好吧,我写。”我说。
那封公开信被陈远用毛笔抄了一遍,贴在布告栏里。
“这是我们最后的疯狂。在以后的岁月里,会被我们无数次怀念。”
足球赛那天下雨了,而且是瓢泼大雨。我撑着伞去了看台。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看他们踢球,以前,我打扫公共区域卫生的时候,会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操场上训练。
看台上挤满了人。李芳在,王大锤在,林达也在。后来他们都扔掉了伞,只有我一个人,固执地将伞柄握在手中。陈远好像进球了,好像滑倒了,这一切都没什么要紧。我只是牢牢地盯着球场,想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永远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