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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个小梦

发布时间: 2022年04月01日 浏览次数: 次 编辑: 团委 来源:

那是一个午后,太阳很亮,比500瓦的白炽灯还亮(这已经是那时候人们所能见到的最亮的电灯)。汪三躺在这条街上的其中一间小屋的其中一张床上,她看着天花板上吊扇的扇叶手拉手转成一个圆圈,她看着这个圆圈把光影搅得稀巴烂,她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静止的圆圈,这是一个高速旋转的圆圈。汪三感到有点眩晕,她的意识被卷进这个高速旋转的圆圈所形成的漩涡里,她的眼睛有点酸痛,于是眼睛自发闭上了,于是看不见舞动的圆圈、律动的漩涡,于是只听见风声刮着空气簌簌作响,慢慢地,这声音也沉寂远去了。

这条街只是某个不知名的县里面的某个不知名的乡里面的某条不知名,没有名字的街道。这是汪三生活了九年的地方,从一个襁褓里的毫无行动能力、毫无抵抗能力的婴儿到一个可劲撒欢的活泼小孩儿,这是大自然最神圣的创造,这是她的生命旅程中最具创造性和主体性的时刻——她可以飞快地跑,像弹簧一样灵活地弹跳;可以两眼朝天走,就算摔跤也可以抹干眼泪爬起来;可以在和邻居闹别扭的第二天又亲亲热热地黏上去。她虽然没有干过爬树、掏鸟窝、水里摸鱼虾的壮举,可她也干过逗狗被狗咬、黑灯瞎火抓萤火虫、半夜扮鬼吓人的事情,这是她最自由,最快活的时光。她的身体、她的精气神,她所有的一切一切的细胞都在向上生长——像一棵树一样努力汲取养料,她的根绵延数千里。她脚踩地,头顶天,她发自内心地热爱她自己。

后来被拦腰折断的她的躯体被一只手推出那条街,推进一所寄宿学校,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把她推进去,背后随即响起落锁的声音,从九岁到十二岁。她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名小学生——穿红校服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一个奄奄一息的毫无生气的小学生。她别无选择。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是过段日子她就适应了——人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不强的人都会被淘汰。她现在已经不太会跑了,大多时候她都是慢慢地走,就算有急事也只是略略加快速度,但仍是走。老师和同学都夸她稳重得像个小大人。当然,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但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呢,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懂得,没有人懂得她想什么。她是活在人间的一只鬼。

汪三和奶奶一起住在这条没有名字的街上,街很窄,她在这条街上从来没见过四个轮子的小汽车,两个轮子的摩托车、自行车倒很多。很少有外人上这来,汪三从来都知道——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的一条小小的街道很难像大城市的街道一样有一个独属于它的名字,这是一条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街,自然也很难被人理睬光顾。街上的人从未想过给这条街取一个名字(所有人都知道“这条街”“那条街”是哪一条街),但汪三不一样,她私下给这条街取了一个诨名——亲戚街。从出生到离开,从睁眼到闭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条街上的人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她熟悉她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十根手指。姜奶奶、袁奶奶、王奶奶以及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奶奶,她的姑姑、姑父、各式各样的阿姨和叔叔……其实除了袁奶奶是她正儿八经的她爸的妈她的奶奶外,其他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奶奶,至于为什么她们可以和正牌袁奶奶平起平坐——这自然是出于一种礼貌上的讨好和恭维。

至于为什么姜奶奶的排名在正牌袁奶奶前头,这自然有一番渊源。据说姜奶奶从前很喜欢汪三,因为汪三一看到姜奶奶就冲她笑,只要她抱,这给姜奶奶莫大的肯定——她自己竟也会有如此光亮的时刻,所有人都向她投来惊讶和羡慕的目光,亲孙女的不亲近在这里得到一种补偿,甚至可以说是一雪前耻。这些都是爸爸说的。很奇怪,明明爸爸并没有参与她的生活,但是你一问他,他保管知道。

姜奶奶很喜欢汪三。一个大人对一个小孩表达喜爱的最佳方式就是逗她玩。姜奶奶很喜欢逗汪三玩,这是她平静昏沉的老年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光亮之一,她的高光时刻。那时汪三刚刚学着走路,身体被放进小小的学步车里,随学步车漂移。汪三飘啊飘,摇啊摇。姜奶奶看着看着,脑中自然浮现出那首童谣——飘啊飘,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哼着哼着,窃窃幽幽笑起来。汪三听到细细的属于姜奶奶的笑声,转过头盯着她,手指放在嘴里吸溜吸溜,傻傻的。姜奶奶笑开了,眼尾皱起。她朝汪三伸出手,汪三收到讯息,很欢乐地朝她飘去。那天午后,太阳异常大,晒得人皮肤都老了,汪三的鼻梁磕在冷冰冰的泛冷光的金属水管上。血从破裂的地方汹涌而下,掉落在姜奶奶的手上。那张粗糙的但是仍具弹性的蹦蹦床令血珠着迷,它们呼朋引伴,齐齐落下,那是它们对外面幸福生活的向往,带着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到医院里了。医生拿些纱布、剪刀、镊子在汪三的鼻梁上搞来搞去,她那受伤的鼻梁其实就是一块破布,医生很娴熟地穿针引线,试图把破布复原,爸爸说她疼得把竹板凳的篾条都折断了。医生在汪三的鼻梁上织了一张美丽的网,网住那些乱窜的血珠,再施一个封印,大功告成。医生满意地笑了。于是血珠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被刺破、被扼杀。于是汪三被折断的鼻梁重新被接上,以这样一种惨痛的方式。

姜奶奶没有跟去医院,她是一个年迈乏力,四肢酸软的老人家,在这么紧急的场合,除非是当事人,否则她都属于被丢下的人。

据说姜奶奶在那里坐了很久,从正午到黄昏,从黄昏到电灯初上,从电灯初上到鼾声四起。她看着她的手,看着手上长出的红色胎记,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胎记啊,她想。她是一个信佛的人,佛说“慈悲为怀”,佛说“阿弥陀佛”。她从未杀过生,手上从未沾鲜血。就算是吃鸡吃鱼,她也宁愿多花些钱去屠户那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姜奶奶想不通。在她平稳顺遂的六十年的生命中,除去前面不懂事的十几二十年,她一直与人为善。但是就在今天,就在今天!她如此鲜明地感到一个弱小生命即将夭折在她的手中。那红像一团火,灼伤了她的手,震颤了她的灵魂。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从汪三有记忆以来,姜奶奶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家门口,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谁叫她都不理,像个木偶。只有看见汪三,她才会蓦地回神,积聚多时的力量如火山爆发般猛烈——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极亮的光,她死死盯着汪三的鼻梁,她表情激动,手走龙蛇,快速而急切地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句子。汪三很怕姜奶奶,远远看到她就绕路,不从她门前经过。她问街上的人,他们都说姜奶奶从前很好的,她变成这样是因为她的魂被偷走了。一个人的魂还会被偷走吗?汪三不明白,谁会偷别人的魂呢。到后来她才知道,她就是那个偷姜奶奶魂的人。或者说,姜奶奶的魂连着那些血珠一起被封印在她的新鼻梁里。汪三对此不知作何感想——生命头五年——一个生命艰难生存下来的头五年,她已彻彻底底忘记,姜奶奶却被永远留在了那里。

汪三突然有一种往下掉的坠落感,她立即惊醒,心里空空的,若有所失。她沉沉地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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