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生活在太阳底下的活生生的人,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头转向太阳,可是你知道人的眼睛是不能直视太阳的,我只好把眼睛闭起来。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其它感官总是更加敏锐。我感到自己像一条支在晾衣线上的被子,太阳有节制地、得体地食取我身上多余的水分,我听见空气中细微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水蒸气从地上升腾起来,慢慢飞上天,灰尘在我身边跳舞。我变得干爽起来,我染上了太阳的味道。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快乐,我成了一个暖烘烘的有温度的人。我这个暖烘烘的有温度的人和这个暖烘烘的有温度的世界如此亲昵,我感受着他们,和他们几乎融为一体。
我第二喜欢的事情,就是和人说话。也许妈妈给我生了一张像鱼一样的永远也不想闭上的嘴巴,鱼的嘴巴不闭上是为了吐泡泡,我的嘴巴闭不上是因为我很想说话,我喜欢说话。但是我发现除我之外的其他人都很忙,我看到的永远是他们背对太阳匆匆赶路的背影和他们脚下的或长或短的影子。但是他们也会累对不对,每当他们停下休息的时候,我就上去试图说些什么。我说“早上好”或者“中午好”或者“晚上好”,因为他们休息时间很不固定。我还想说更多的东西,我想问他们怎么这么忙,怎么都不讲话,怎么一直在走路。我想表达我的情绪——我的迷茫、愤怒、悲伤。但是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不说话,他们的嘴巴好像只能用来吃饭。他们长长久久注视我,像看一个怪物。
在这样的注视下,我只能闭上嘴巴,悻悻走开。
我只好把目光转向太阳,我热烈地充满激情地没日没夜地和太阳说话,他虽然也不说话,但是他温柔的诚恳的眼神鼓舞着我,他是不能说话,不是不想说话,我知道的。18岁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个小女孩很开心地伸出手想抱住太阳,但是你知道太阳是很大的,她的拥抱其实像一个小孩子扯爸爸的裤脚。她张开嘴巴想说话,刚做出嘴型还没发声,就变成了一团水。
醒来之后,我成了一团水。我终于摆脱我那残废的肉体,我现在是一团生活在太阳底下的活生生的水了,我再也感觉不到身体关节摩擦时常发出的清脆的“咔哒”声,我的头可以扭转360度、720度,我的眼睛可以长在头上,也可以长在肚子上,我有时也可以是一个人——水人。总之,我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我失去了我的肉体,我获得了我的自由!这就是太阳送给我的成人礼!我可以运动——很灵活地(跑得飞快),也可以思考——很深沉地(从早到晚),但我不可以说话。这是唯一让我感到沮丧的事情,我消沉了好久,毕竟我从前第二喜欢的事情就是说话。但是过一段时间我就适应了,水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这你得承认。
我做人那会人们不太理我,很不重视我,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大人总觉得我是个小孩子,大人对小孩子总不当回事,我都明白,但是小孩子要原谅大人的无理和无趣,所以我仍然试图和他们交谈。
变成水我其实是有点庆幸,水没有年龄(就算有他们也看不出),所以我就再也不会受到忽视,而且人们需要我,他们干什么都离不开水。现在,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别人说话,我由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变成了一团喜欢听人说话的水。每当人们洗衣服、洗澡、灌溉的时候,我就跑过去,我要听听他们说什么。但是我发现,他们从来不说话,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啃啃”的声音,每一个人都是。他们从来不对别人说话,也从来不对自己说话,这让我很沮丧。他们太会隐藏了!面上硬邦邦,嘴上静悄悄,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依稀记得做人时听过一句很深沉的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去。”
我想和其他的水团说话,也许他们和人类不一样,也许我们是可以交流的,毕竟现在我们成了同类,心意更加相通。我又失望了,我忘记水有一种天生的使命感——奔向大海,他们铆足了劲往前冲,冲!冲!冲向大海!它们不能说话,因为一说话就会泄气;它们更没有时间听我说话,它们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我是一团无所事事的水,我最大的梦想不是奔向大海,而是往高处走,走到太阳上去(我毕竟不是一团真正的水)。我走啊走,我的确在消耗自己作为水的生命。我越往上,我就越热,一种窒息的感觉包围我,我昏了过去。
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成了太阳身上的一只眼睛。这过程的确有些奇异——一团水,与火绝不相容的水,居然成了火身上的一只眼睛。我不再能运动,也不能说话,我只可以思考。不过我对这个改变没什么太大的情绪了。当了十多年的人,又做了几十年的水,我真的没有力气和精神再去笑、去恨了。我已经不太喜欢讲话,并且我也不太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喜欢讲话,我现在真的闭嘴了。我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我曾做过的人,我也看我曾做过的水,我看了很多年,看他们的一切,但是无论我怎么看,我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画面——永远背对太阳,永远沉默不语,永远如此!
我真的太累太累,于是太阳上的那只眼睛永永远远闭上了。我的生命永永远远结束了。